高僧傳
高僧傳卷第四
梁會稽嘉祥寺沙門釋慧皎撰
朱士行,潁川人,志業方直,勸沮不能移其 操。少懷遠悟,脫落塵俗,出家已後,專務經 典。
昔漢靈之時,竺佛朔譯出《道行經》,即《小品》 之舊本也,文句簡略,意義未周。士行嘗於洛 陽講《道行經》,覺文章隱質,諸未盡善,每 歎曰:「此經大乘之要,而譯理不盡。」誓志捐 身,遠求大本,遂以魏甘露五年,發迹雍州, 西渡流沙。既至于闐,果得梵書正本凡九 十章,遣弟子不如檀,此言法饒。送經梵 本還歸洛陽。未發之頃,于闐諸小乘學眾,遂 以白王云:「漢地沙門欲以婆羅門書,惑亂 正典。王為地主,若不禁之,將斷大法聾 盲漢地,王之咎也。」王即不聽齎經。士行深 懷痛心,乃求燒經為證,王即許焉。於是 積薪殿前,以火焚之。士行臨火誓曰:「若大 法應流漢地,經當不然,如其無護,命也如 何!」言已,投經火中,火即為滅,不損一字,皮 牒如本,大眾駭服,咸稱其神感。遂得送至 陳留倉恒水南寺。
時河南居士竺叔蘭,本天 竺人,父世避難,居于河南。蘭少好遊獵,後 經暫死,備見業果。因改勵專精,深崇正法, 博究眾音,善於梵漢之語。又有無羅叉比 丘,西域道士,稽古多學,乃手執梵本,叔蘭譯 為晉文,稱為《放光波若》。皮牒故本,今在豫 章。至太安二年,支孝龍就叔蘭一時寫五 部,校為定本。時未有品目,舊本十四匹縑, 令寫為二十卷。
士行遂終於于闐,春秋八 十。依西方法闍維之,薪盡火滅,屍猶能全, 眾咸驚異,乃呪曰:「若真得道,法當毀敗。」應 聲碎散,因斂骨起塔焉。後弟子法益,從彼 國來,親傳此事,故孫綽〈正像論〉云:「士行散 形於于闐。」此之謂也。
支孝龍,淮陽人。少以風姿見重,加復神彩 卓犖,高論適時。常披味《小品》以為心要。陳 留阮瞻、頴川庾敳,並結知音之交,世人呼 為「八達」。時或嘲之曰:「大晉龍興,天下為家, 沙門何不全髮膚,去袈裟,釋胡服,被綾 羅?」龍曰:「抱一以逍遙,唯寂以致誠。剪髮毀 容,改服變形,彼謂我辱,我棄彼榮。故無 心於貴而愈貴。無心於足而愈足矣。」其機 辯適時,皆此類也。
時竺叔蘭初譯《放光經》,龍 既素樂無相,得即披閱,旬有餘日,便就開 講。後不知所終矣。孫綽為之贊曰:「小方 易擬,大器難像,桓桓孝龍,剋邁高廣。物 競宗歸,人思効仰,雲泉彌漫,蘭風肹嚮。」
康僧淵,本西域人,生于長安。貌雖梵人,語 實中國,容止詳正,志業弘深,誦《放光》、《道行》二 《波若》,即大小《品》也。晉成之世,與康法暢、支 敏度等俱過江。
暢亦有才思,善為往復,著 《人物始義論》等。暢常執麈尾,行每值名 賓,輒清談盡日。庾元規謂暢曰:「此麈尾何 以常在?」暢曰:「廉者不取,貪者不與,故得常 在也。」敏度亦聰哲有譽,著《譯經錄》,今行 於世。淵雖德愈暢、度,而別以清約自處,常 乞匃自資,人未之識。後因分衛之次,遇陳郡 殷浩,浩始問佛經深遠之理,却辯俗書性情 之義,自晝之曛浩,不能屈,由是改觀。瑯 瑘王茂弘以鼻高眼深戲之,淵曰:「鼻者面 之山,眼者面之淵,山不高則不靈,淵不深 則不清。」時人以為名答。
後於豫章山立寺, 去邑數十里。帶江傍嶺,林竹欝茂,名僧勝 達,響附成群。以常《持心梵經》空理幽遠, 故偏加講說,尚學之徒,往還填委。後卒於 寺焉。
法雅,河間人,凝正有器度,少善外學,長 通佛義,衣冠士子,咸附諮稟。時依門徒,並 世典有功,未善佛理,雅乃與康法朗等,以 經中事數,擬配外書,為生解之例,謂之格 義。乃毘浮、相曇等。亦辯格義,以訓門徒。
雅風采灑落,善於樞機。外典佛經,遞互講 說。與道安、法汰每披釋湊疑,共盡經要。後 立寺於高邑,僧眾百餘,訓誘無懈。雅弟子曇 習,祖述先師,善於言論。為偽趙太子石 宣所敬云。
康法朗,中山人,少出家,善戒節。嘗讀經,見 雙樹鹿苑之處,欝而歎曰:「吾已不值聖人, 寧可不覩聖處。」於是誓往迦夷,仰瞻遺 迹。乃共同學四人,發跡張掖,西過流沙。 行經三日,路絕人蹤,忽見道傍有一故寺, 草木沒人,中有敗屋兩間,間中各有一人, 一人誦經,一人患痢,兩人比房,不相料理, 屎尿縱橫,舉房臭穢。朗謂其屬曰:「出家同 道,以法為親,不見則已,豈可見而捨耶。」朗 乃停六日,為洗浣供養。至第七日,見此房中 皆是香華,乃悟其神人。因語朗云:「比房是 我和上,已得無學,可往問訊。」朗往問訊,因 語朗云:「君等誠契,皆當入道,不須遠遊諸 國,於事無益。唯當自力行道,勿令失時。 但朗功業尚小未純,未得所願,當還真 丹國作大法師。」於是四人不復西行,仍留 此專精業道。唯朗更遊諸國,研尋經論。 後還中山,門徒數百,講法相係。後不知所 終。孫綽為之贊曰:「人亦有言,瑜瑕弗藏, 朗公冏冏,能韜其光。敬終慎始,研微 辯章,何以取證,氷堅履霜。」
朗弟子令韶,其 先雁門人,姓呂,少遊獵,後發心出家,事朗 為師。思學有功,特善禪數,每入定,或數日 不起。後移柳泉山,鑿穴宴坐。朗終後刻木 為像,朝夕禮事。孫綽〈正像論〉云:「呂韶凝神 於中山。」即其人也。
竺法乘,未詳何人。幼而神悟超絕,懸鑒過 人,依竺法護為沙彌,清真有志氣,護甚嘉 焉。護既道被關中,且資財殷富,時長安有 甲族,欲奉大法,試護道德,偽往告急,求錢 二十萬。護未答,乘年十三,侍在師側,即 語曰:「和上意已相許矣。」客退後,乘曰:「觀此 人神色,非實求錢,將以觀和上道德何如 耳。」護曰:「吾亦以為然。」明日此客率其一宗百 餘口,詣護請受戒具,謝求錢之意,於是 師資名布遐邇。
乘後西到燉煌,立寺延學, 忘身為道,誨而不勌。使夫豺狼革心,戎狄 知禮,大化西行,乘之力也。後終於所住。孫 綽〈道賢論〉以乘比王濬沖,論云:「法乘、安豐少 有機悟之鑒,雖道俗殊操,阡陌可以相准。」 高士季顒為之贊傳。
乘同學竺法行、竺法存, 並山棲履操,知名當世矣。
竺潛,字法深,姓王,瑯瑘人,晉丞相武昌郡 公敦之弟也。年十八出家,事中州劉元真 為師。元真早有才解之譽,故孫綽贊曰:「索 索虛衿,翳翳閑沖,誰其體之,在我劉公。談 能彫飾,照足開矇,懷抱之內,豁爾每融。」潛 伏膺已後,剪削浮華,崇本務學,微言興化, 譽洽西朝,風姿容貌,堂堂如也。
至年二十四, 講《法華》、《大品》,既蘊深解,復能善說,故觀風 味道者,常數盈五百。晉永嘉初,避亂過江。 中宗元皇,及肅祖明帝、丞相王茂弘、大尉庾 元規,並欽其風德,友而敬焉。建武太寧中, 潛恒著屐至殿內,時人咸謂方外之士,以 德重故也。中宗、肅祖昇遐,王、庾又薨,乃隱 迹剡山,以避當世。追蹤問道者,已復結旅 山門。潛優游講席三十餘載,或暢《方等》,或 釋《老》、《莊》。投身北面者,莫不內外兼洽。至哀 帝好重佛法,頻遣兩使慇懃徵請,潛以詔 旨之重,暫遊宮闕,即於御筵開講《大品》,上 及朝士並稱善焉。于時簡文作相,朝野以 為至德,以潛是道俗標領,又先朝友敬,尊 重挹服,頂戴兼常,迄乎龍飛,虔禮彌篤。潛 甞於簡文處遇沛國劉惔,惔嘲之曰:「道 士何以遊朱門?」潛曰:「君自覩其朱門,貧道 見為蓬戶。」司空何次道,懿德純素,篤信經 典,每加祇崇,遵以師資之敬,數相招請,屢 興法祀。
潛雖復從運東西,而素懷不樂, 乃啟還剡之仰山,遂其先志,於是逍遙林 阜,以畢餘年。支遁遣使求買仰山之側沃 洲小嶺,欲為幽棲之處,潛答云:「欲來輒給, 豈聞巢、由買山而隱?」遁後與高麗道人 書云:「上座竺法深,中州劉公之弟子,體德貞 峙,道俗綸綜。往在京邑,維持法網。內外具 瞻,弘道之匠也。頃以道業靖濟,不耐塵俗, 考室山澤,修德就閑。今在剡縣之仰山, 率合同遊,論道說義,高栖皓然,遐邇有詠。」 以晉寧康二年卒於山館,春秋八十有九。 烈宗孝武詔曰:「深法師理悟虛遠,風鑒清貞, 棄宰相之榮,襲染衣之素。山居人外,篤勤 匪懈,方賴宣道,以濟蒼生。奄然遷化,用痛 于懷。可賻錢十萬,星馳驛送。」孫綽以深 比劉伯倫,論云:「深公道素淵重,有遠大之 量;劉伶肆意放蕩,以宇宙為小。雖高棲 之業,劉所不及,而曠大之體同焉。」
時仰山 復有竺法友,志業強正,博通眾典,嘗從深 受《阿毘曇》,一宿便誦。深曰:「經目則諷,見稱 昔人,若能仁更興大晉者,必取汝為五百 之一也。」年二十四,便能講說。後立剡縣城 南臺寺焉。
竺法蘊悟解入玄,尤善《放光波 若》。康法識亦有義學之功,而以草隸知名。 嘗遇康昕,昕自謂筆道過識,識共昕各 作右軍草,傍人竊以為貨,莫之能別。又 寫眾經,甚見重之。竺法濟幼有才藻,作 《高逸沙門傳》。凡此諸人,皆潛之神足,孫綽並 為之贊,不復具抄。
支遁,字道林,本姓關氏,陳留人,或云河東林 慮人。幼有神理,聰明秀徹。初至京師,太原 王濛甚重之,曰:「造微之功,不減輔嗣。」陳郡 殷融嘗與衛玠交,謂其神情俊徹,後進莫 有繼之者。及見遁,歎息以為重見若人。家 世事佛,早悟非常之理。隱居餘杭山,深 思《道行》之品,委曲《慧印》之經,卓焉獨拔,得自 天心。年二十五出家,每至講肆,善標宗會, 而章句或有所遺,時為守文者所陋。謝安 聞而善之,曰:「此乃九方堙之相馬也,略其 玄黃,而取其駿逸。」王洽、劉恢、殷浩、許詢、郗超、 孫綽、桓彥表、王敬仁、何次道、王文度、謝長遐、袁 彥伯等,並一代名流,皆著塵外之狎。
遁甞 在白馬寺。與劉系之等。談《莊子.逍遙篇》,云: 「各適性以為逍遙。」遁曰:「不然,夫桀跖以殘 害為性,若適性為得者,彼亦逍遙矣。」於是 退而注〈逍遙〉篇。群儒舊學,莫不歎服。後還 吳,立支山寺。晚欲入剡,謝安為吳興,與 遁書曰:「思君日積,計辰傾遲,知欲還剡自 治,甚以悵然。人生如寄耳,頃風流得意之事, 殆為都盡。終日慼慼,觸事惆悵,唯遲君來, 以晤言消之,一日當千載耳。此多山縣 閑靜,差可養疾,事不異剡,而醫藥不同,必 思此緣,副其積想也。」王羲之時在會稽,素 聞遁名。未之信,謂人曰:「一往之氣,何足言。」 後遁既還剡,經由于郡,王故詣遁,觀其風 力。既至,王謂遁曰:「逍遙篇可得聞乎?」遁乃 作數千言,標揭新理,才藻驚絕。王遂披衿 解帶,流連不能已。仍請住靈嘉寺,意存 相近。
俄又投迹剡山,於沃洲小嶺立寺行 道,僧眾百餘,常隨稟學。時或有墮者,遁乃 著〈座右銘〉以勗之。曰:「勤之勤之,至道非彌, 奚為淹滯?弱喪神奇。茫茫三界,眇眇長羈, 煩勞外湊,冥心內馳。殉赴欽渴,緬邈忘疲, 人生一世,涓若露垂。我身非我,云云誰施, 達人懷德,知安必危。寂寥清舉,濯累禪池, 謹守明禁,雅翫玄規。綏心神道,抗志無為, 寮朗三蔽,融冶六疵。空同五陰,豁虛四 支,非指喻指,絕而莫離。妙覺既陳,又玄其 知,婉轉平任,與物推移,過此以往,勿思 勿議。敦之覺父,志在嬰兒。」時論以遁才堪 經贊,而潔己拔俗,有違兼濟之道,遁乃作 〈釋矇論〉。
晚移石城山,又立棲光寺。宴坐山 門,遊心禪苑,木喰澗飲,浪志無生。乃注《安 般》、《四禪》諸經及〈即色遊玄論〉、〈聖不辯知論〉、〈道 行旨歸〉、〈學道誡〉等。追蹤馬鳴,躡影龍樹,義 應法本,不違實相。晚出山陰,講《維摩經》, 遁為法師,許詢為都講,遁通一義,眾人咸 謂詢無以厝難,詢設一難,亦謂遁不復能 通,如此至竟,兩家不竭。凡在聽者,咸謂審 得遁旨,迴令自說,得兩,三反便亂。
至晉哀 帝即位,頻遣兩使,徵請出都,止東安寺,講 《道行波若》,白黑欽崇,朝野悅服。太原王濛, 宿構精理,撰其才詞,往詣遁,作數百語, 自謂遁莫能抗。遁乃徐曰:「貧道與君別來 多年,君語了不長進。」濛慚而退焉,乃歎曰: 「實緇鉢之王、何也。」郄超問謝安:「林公談何 如嵆中散?」安曰:「嵆努力裁得去耳。」又問:「何如 殷浩?」安曰:「亹亹論辯,恐殷制支,超拔直上 淵源,浩實有慚德。」郄超後與親友書云: 「林法師神理所通,玄拔獨悟。實數百年來, 紹明大法,令真理不絕,一人而已。」
遁淹留京 師,涉將三載,乃還東山。上書告辭曰:「遁頓 首言:敢以不才,希風世表,未能鞭後,用 愆靈化。蓋沙門之義,法出佛聖,彫純反 朴,絕欲歸宗。遊虛玄之肆,守內聖之則, 佩五戒之貞,毘外王之化。諧無聲之樂, 以自得為和。篤慈愛之孝,蠕動無傷;銜 無恤之哀,永悼不仁。秉未兆之順,遠防宿 命;挹無位之節,履亢不悔。是以哲王御 南面之重,莫不欽其風尚,安其逸軌,探其 順心,略其形敬,故令歷代彌新矣。陛下天 鍾聖德,雅尚不勌,道遊靈模,日昃忘御, 可謂鍾鼓晨極,聲振天下。清風既邵,莫不 幸甚。上願陛下,齊齡二儀,弘敷至化,去陳 信之妖誣,尋丘禱之弘議,絕小塗之致泥, 奮宏轡於夷路。若然者,太山不婬季氏之旅, 得一以成靈;王者非圓丘而不禋,得一以 永貞。若使貞靈各一,人神相忘,君君而下無 親舉,神神而呪不加靈,玄德交被,民荷冥 祐,恢恢六合,成吉祥之宅;洋洋大晉,為元 亨之宇。常無為而萬物歸宗,執大象而天 下自往,國典刑殺,則有司存焉,若生而非惠, 則賞者自得;戮而非怒,則罰者自刑。弘公器 以厭神意,提銓衡以極冥量。所謂天何言 哉,四時行焉。貧道野逸東山,與世異榮,菜 蔬長阜,漱流清壑,襤縷畢世,絕窺皇階。不 悟乾光曲曜,猥被蓬蓽,頻奉明詔,使詣上 京,進退惟谷,不知所厝。自到天道,屢蒙 引見,優以賓禮,策以微言。每愧才不拔滯, 理無拘新,不足對揚玄模,允塞視聽,踧 踖侍人,流汗位席。曩四翁赴漢,干木蕃魏, 皆出處有時,默語適會。今德非昔人,動靜 乖哀,遊魂禁省,鼓言帝側,將困非據,何 能有為。且歲月僶俛,感若斯之歎,況復同志 索居,綜習遼落,延首東顧,孰能無懷。上願 陛下,時蒙放遣,歸之林薄,以鳥養鳥,所荷 為優。謹露板以聞,申其愚管,裹糧望路,伏 待慈詔。」詔即許焉,資給發遣,事事豐厚,一時 名流,並餞離於征虜。蔡子叔前至,近遁而坐, 謝萬石後至,值蔡暫起,謝便移就其處。蔡 還,合褥舉謝擲地,謝不以介意。其為時賢 所慕如此。
既而收迹剡山,畢命林澤。人嘗 有遺遁馬者,遁愛而養之,時或有譏之 者,遁曰:「愛其神駿,聊復畜耳。」後有餉鶴者, 遁謂鶴曰:「爾冲天之物,寧為耳目之翫乎?」 遂放之。遁幼時,嘗與師共論物類,謂鷄卵 生用,未足為殺,師不能屈。師尋亡,忽見 形,投卵於地,㲉破鶵行,頃之俱滅,遁乃感 悟,由是蔬食終身。
遁先經餘姚塢山中住, 至於名辰猶還塢中,或問其意。答云:「謝 安在昔數來見,輒移旬日,今觸情舉目,莫 不興想。」後病甚,移還塢中,以晉太和元年 閏四月四日終于所住,春秋五十有三。即 窆於塢中,厥塚存焉。或云終剡,未詳。郄 超為之序傳,袁宏為之銘贊,周曇寶為之 作誄。孫綽〈道賢論〉以遁方向子期,論云:「支 遁、向秀雅尚《莊》、《老》。二子異時,風好玄同矣。」又 〈喻道論〉云:「支道林者。識清體順,而不對於物。 玄道冲濟,與神情同任。此遠流之所以歸 宗,悠悠者所以未悟也。」後高士戴逵行經 遁墓,乃歎曰:「德音未遠,而拱木已繁,冀神理 綿綿,不與氣運俱盡耳。」
遁有同學法虔精 理入神,先遁亡。遁歎曰:「昔匠石廢斥於郢 人,牙生輟弦於鍾子,推己求人,良不虛 矣。寶契既潛,發言莫賞,中心蘊結,余其亡矣。」 乃著〈切悟章〉,臨亡成之,落筆而卒。凡遁所 著文翰集有十卷盛行於世。
時東土復有 竺法仰者,慧解致聞,為王坦之所重。亡 後猶見形詣王,勗以行業焉。
于法蘭,高陽人,少有異操。十五出家,便以 精勤為業,研諷經典,以日兼夜,求法 問道,必在眾先。迄在冠年,風神秀逸,道 振三河,名流四遠。性好山泉,多處巖壑。 嘗於冬月在山,氷雪甚厲,時有一虎來 入蘭房,蘭神色無忤,虎亦甚馴,至明旦雪 止乃去。山中神祇,常來受法,其德被精靈, 皆此類也。
後聞江東山水,剡縣稱奇,乃徐 步東甌,遠矚嶀嵊,居于石城山足,今之元 華寺是也。時人以其風力比庾元規,孫綽 〈道賢論〉以比阮嗣宗,論云:「蘭公遺身,高尚 妙迹,殆至人之流;阮步兵傲獨不群,亦蘭 之儔也。」居剡少時,欻然歎曰:「大法雖興,經 道多闕,若一聞圓教,夕死可也。」乃遠適西 域,欲求異聞,至交州遇疾,終於象林。沙 門支遁追立像贊曰:「于氏超世,綜體玄旨, 嘉遁山澤,馴洽虎兕。」別傳云:「蘭亦感枯泉 漱水。事與竺法護同。」未詳。
又有竺法興、支 法淵、于法道與蘭同時比德,興以洽見知 名,淵以才華著稱,道以義解馳聲矣。
于法開,不知何許人。事蘭公為弟子,深思 孤發,獨見言表,善《放光》及《法華》,又祖述耆 婆,妙通醫法。嘗乞食投主人家,值婦人在 草危急,眾治不驗,舉家遑擾,開曰:「此易治 耳。」主人正宰羊,欲為淫祀,開令先取少肉 為羹,進竟,因氣針之,須臾羊膜裹兒而出。 升平五年,孝宗有疾,開視脈,知不起,不肯 復入,康獻后令曰:「帝小不佳,昨呼于公視 脈,亘到門不前,種種辭憚,宜收付廷尉。」 俄而帝崩,獲免。還剡石城,續修元華寺,後 移白山靈鷲寺。每與支道林爭「即色空」義, 廬江何默申明開難,高平郄超宣述林解,並 傳於世。
開有弟子法威,清悟有樞辯,故孫 綽為之贊曰:「《易》曰翰白,《詩》美蘋藻。斑如 在場,芬若停潦。于、威明發,介然遐討。有潔 其名,無愧懷抱。」開嘗使威出都,經過山陰。 支遁正講《小品》。開語威言:「道林講,比汝至, 當至某品中。」示語攻難數十番,云:「此中舊 難通。」威既至郡,正值遁講,果如開言,往復 多番,遁遂屈,因厲聲曰:「君何足復受人寄 載來耶!」故東山喭云:「深量,開思,林談,識記。」 至哀帝時,累被詔徵,乃出京講《放光經》, 凡舊學抱疑,莫不因之披釋,講竟,辭還東 山。帝戀德慇懃,嚫錢絹及步輿,并冬夏之 服,謝安、王文度悉皆友善。或問:「法師高明剛 簡,何以醫術經懷?」答曰:「明六度以除四 魔之病,調九候以療風寒之疾,自利利人, 不亦可乎?」年六十卒於山寺,孫綽為之目 曰:「才辯縱橫,以數術弘教,其在開公乎!」
于道邃,燉煌人,少而失蔭,叔親養之,邃孝 敬竭誠,若奉其母。至年十六出家,事蘭公 為弟子。學業高明,內外該覽,善方藥,美書 札,洞諳殊俗,尤巧談論。護公常稱邃高簡 雅素,有古人之風,若不無方,為大法梁棟 矣。後與簡公俱過江,謝慶緒大相推重。性 好山澤,在東多遊履名山。為人不屑毀 譽,未嘗以塵近經抱。後隨蘭適西域,於 交趾遇疾而終,春秋三十有一矣。郗超圖 寫其形,支遁著銘贊曰:「英英上人,識通理 清。朗質玉瑩,德音蘭馨。」孫綽以邃比阮咸, 或曰:「咸有累騎之譏,邃有清冷之譽,何得 為匹?」孫綽曰:「雖迹有窪隆,高風一也。」〈喻道 論〉云:「近洛中有竺法行,談者以方樂令;江 南有于道邃,識者以對勝流。」皆當時共所 見聞,非同志之私譽也。
竺法崇,未詳何人。少入道,以戒節見稱, 加又敏而好學,篤志經記,而尤長《法華》一 教。嘗遊湘州麓山,山精化為夫人,詣崇請 戒,捨所住山以為寺,崇居之,少時。化洽 湘土。後還剡之葛峴山,茅菴澗飲,取欣禪 慧,東甌學者,競往湊焉。與隱士魯國孔淳之 相遇,每盤遊極日,輒信宿忘歸,披衿頓 契,自以為得意之交也。崇迺歎曰:「緬想人 外三十餘年,傾蓋于茲,不覺老之將至。」後 淳之別遊,崇咏曰:「晧然之氣,猶在心目,山 林之士,往而不反。其若人之謂乎!」崇後卒 於山中,著《法華義疏》四卷云。
時剡東仰山, 復有釋道寶者,本姓王,瑯瑘人,晉丞相道 之弟。弱年信悟,避世辭榮,親舊諫止,莫之 能制。香湯澡浴,將就下髮,乃詠曰:「安知萬 里水,初發濫觴時。」後以學行顯焉。
竺法義,未詳何許人。年十三,遇深公,便問: 「仁利是君子所行,孔丘何故罕言?」深曰:「物尠 能行,是故罕言。」深見其幼而頴悟,勸令出 家。於是棲志法門,從深受學。遊刃眾典, 尤善《法華》。後辭深出京,復大開講席,王導、 孔敷並承風敬友。至晉興寧中,更還江左, 憩于始寧之保山,受業弟子常有百餘。至 咸安二年,忽感心氣疾病,常存念觀音,乃 夢見一人,破腹洗腸,覺便病愈。傅亮每云: 「吾先君與義公遊處,每聞說觀音神異,莫 不大小肅然。」
晉寧康三年,孝武皇帝遣使 徵請出都講說,晉太元五年卒於都,春秋七 十有四矣。帝以錢十萬,買新亭崗為墓,起 塔三級,義弟子曇爽於墓所立寺,因名新 亭精舍。後宋孝武南下伐凶,鑾斾至止,式宮 此寺。及登禪,復幸禪堂,因為開拓,改曰「中 興」。故元嘉末童謠云:「錢唐出天子。」乃禪堂之 謂。故中興禪房,猶有龍飛殿焉,今之天安是 也。
竺僧度,姓王名晞,字玄宗,東莞人也。雖少 出孤微,而天姿秀發。至年十六,神情爽 拔,卓爾異人,性度溫和,鄉隣所羨。時獨與 母居,孝事盡禮。求同郡楊德慎女,亦乃衣 冠家人,女字苕華,容貌端正,又善墳籍,與 度同年,求婚之日,即相許焉。未及成禮,苕 華母亡,頃之,苕華父又亡,庶母亦卒。度遂 覩世代無常,忽然感悟,乃捨俗出家,改名 僧度。迹抗塵表,避地遊學。
苕華服畢,自惟 三從之義,無獨立之道,乃與度書,謂「髮膚不 可傷毀,宗祀不可頓廢」,令其「顧世教,改 遠志,曜翹爍之姿,於盛明之世,遠休祖考之 靈,近慰人情之願」。并贈詩五首,其一篇曰: 「大道自無窮,天地長且久。巨石故叵消,芥 子亦難數。人生一世間,飄忽若過牖。榮華 豈不茂,日夕就彫朽。川上有餘吟,日斜思 鼓缶。清音可娛耳,滋味可適口,羅紈可飾 軀,華冠可曜首。安事自剪削,耽空以害 有。不道妾區區,但令君恤後。」度答書曰: 「夫事君以治一國,未若弘道以濟萬邦; 安親以成一家,未若弘道以濟三界。髮 膚不毀,俗中之近言耳。但吾德不及遠,未 能兼被,以此為愧。然積簣成山,亦冀從 微之著也。且披袈裟,振錫杖,飲清流,詠 《波若》。雖公王之服,八珍之饍,鏗鏘之聲,暐曄 之色,不與易也。若能懸契,則同期於泥洹 矣。且人心各異,有若其面,卿之不樂道,猶 我之不慕俗矣。楊氏,長別離矣!萬世因緣,於 今絕矣!歲聿云暮,時不我與,學道者當以 日損為志,處世者當以及時為務。卿年 德並茂,宜速有所慕,莫以道士經心,而 坐失盛年也。」又報詩五篇,其一首曰:「機運 無停住,倏忽歲時過。巨石會當竭,芥子豈 云多。良由去不息,故令川上嗟。不聞榮 啟期,皓首發清歌。布衣可暖身,誰論飾綾 羅。今世雖云樂,當奈後生何。罪福良由 己,寧云己恤他。」度既志懷匪石,不可迴 轉,苕華感悟,亦起深信。度於是專精佛法, 披味群經,著《毘曇旨歸》亦行於世,後不知 所終。
時河內又有竺慧超者,亦行解兼著, 與高士雁門周續之友善,注《勝鬘經》焉。